【Seulrene】現実を嗤う
姜涩琪咬住受潮的烟尾，连续擦了三根火柴才点上火，尽管是口味相当劣质的烟丝，也是来之不易的，她的口袋里只有五根烟了，如果运气好，可以一直撑到下一次黑夜。这次黑夜的时间是两周，在三天后来临，如果这之前没法赶到基地，那她本身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得终结在这片荒漠上。
她的车是上了年纪的本田，已经有点不太听使唤了，好在周围没有什么障碍物，不必担心会撞上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。姜涩琪用力吸了一口，带有硝烟味道的烟雾在肺部完成循环，于唇间变成稀薄的白色。
大部分时间空气中都有着模糊的粉尘，浑浊的颜色类似于台风过后卷起的沙粒，后视镜的边缘已经沾了一圈擦不掉的灰色，姜涩琪把最后一口烟吸入肺中，然后吐出几个拙劣的烟圈，将烟蒂用力掷向地面，零碎的火星弹了几下便熄灭。
路中央那个瘦弱的女孩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，姜涩琪惊愕的刹车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类了。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活着了，一些是被清洗掉了，一些是因为倒计时结束，还有一些是像姜涩琪一样来荒原碰运气结果半路被黑夜杀死的，黑夜和夜晚不一样，夜晚只有几个小时，黑夜会持续很久，并且会用谁都不知道的方式杀死你。
每个人都有倒计时，你可以在手环上看到，数完了就会死，手环芯片被拔掉也会死，完全随机的时间，全看天命，如果觉得太短了，除了拔掉别人的卡插进手环里这种大概率会被反杀打死的方法以外，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荒原上漫无止境的走，据说在最终基地可以延长时间，这些虽然是听说，但试一试总比等死好。
女孩步履蹒跚的朝车头挪过来，姜涩琪有些不知所措，她开始后悔自己贸然停车的行为了，她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目的靠近的。姜涩琪摸到副驾驶那把扳手，忐忑的舔过干燥的上唇，如果对方做出什么事情，她就用这把扳手把那个人的脑袋砸碎。
事实上女孩只是伏在车前，精疲力尽的敲击她的玻璃，漂亮的脸被灰尘和血液染的胡乱，衬衫皱的如同被压在整栋楼的行李下过，姜涩琪几乎被她急切求助的目光穿透，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，还是选择开门看看情况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
姜涩琪扶住女孩的手臂，轻声发问，女孩的指腹覆在她手背上，艰难的吐出几个破碎的字节，姜涩琪没听清，把右耳送到女孩唇缘，这才懵懂的听清了“救救我”三个字，然后那女孩就昏厥了过去。
“诶不是…你醒醒啊！”
姜涩琪手忙脚乱的把她抱好，犹豫片刻还是塞进了后座，她有些无奈的启动汽车，很想抽根烟，但是不行，只能咬住指尖，她想她要等女孩醒来之后再问问她是怎么一个情况，毕竟带着一个一身血的人怎么看都很奇怪。
距离下一个基地的距离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，如果竭力赶路，大概要花费两整天时间，如果像现在这样，那大概需要两天半或者更长，姜涩琪用指甲敲击着门牙，她有些饿了，后座发出低浅的声音，姜涩琪侧头，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。
“…谢谢你。”
“呃，没事，我总不能把你扔地上。”
“我叫裴珠泫。”
“裴珠泫…好。我是姜涩琪。”
姜涩琪耸耸肩，把头转回去，她从后视镜里看见裴珠泫将搭在靠背上的毛毯裹在身上，缩成一小团，姜涩琪还是没忍住，从烟盒中抽了一根出来咬住，单手在小抽屉里翻出打火机点燃，然后如释重负的吐气。
“你也是来找那个什么最终基地的？”
“对，不然也不会在这里。”
姜涩琪眯着眼睛，把烟灰在车窗磕掉，裴珠泫似乎不太喜欢香烟的味道，朝角落挪了几厘米，姜涩琪瞥了眼手中燃了一半的烟，没忍心掐了，在沉默聚集了一段时间后，裴珠泫才重新开口打破沉默。
“你的倒计时还剩多少？”
“四个月，你呢？”
“两个半月。”
裴珠泫好像有些困倦了，眼皮不自觉的耷拉下来，遮住本就灰蒙的光景，逐渐接近夜晚，姜涩琪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停车准备就地将就一晚，她将后备箱的饼干和水扔给裴珠泫，自己咬着火腿收拾行李，裴珠泫一声不吭的吃完饼干，就靠在靠背上看姜涩琪动作。
好一会姜涩琪才整理完毕，袖口沾了些灰，被她随意的拍去，她在驾驶位翘着二郎腿透过后视镜与裴珠泫对视。
“你身上的血怎么弄的？”
“路上摔倒了，砸到了一只死狗。”
“哈？你这运气也太神奇了吧哈哈哈哈。”
瞅了眼裴珠泫狼狈的脸蛋和衣服，姜涩琪没忍住幸灾乐祸笑出了声，裴珠泫露出一副被冒犯的表情，姜涩琪这才识趣的收敛了笑声，劣质烟草燃烧的味道像是吸入某种颗粒物，裴珠泫拧开瓶盖灌入一口凉水。
“真的能找到吗。”
“关我什么事。”
“…你不是来找最终基地的吗？”
“是，也不是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在保护区感觉快要死了，所以来这里，除此之外没有事干。”
姜涩琪把烟蒂扔到路边，伸了个懒腰，来到后座和裴珠泫并排，裴珠泫的下半张脸藏在毛毯里，只能看见那对明亮的眼，以及在其中流转的复杂的光，裴珠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，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缘故。
“你好奇怪。”
“所有人都很奇怪。”
“我想活，所以来到这里的。”
“那你才是奇怪，在这个破地方待更长时间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吗？”
裴珠泫的脸缩的更低了，她现在看上去像是某种寄生动物，发顶还有血液凝固后的深褐色固块，把头发沾在一起，姜涩琪又吃了袋饼干，她总是吃不太饱。
“可是你活着，总比你死了好。”
“哈？你在说什么啊。”
姜涩琪几乎是嗤笑出了声，以嘲讽的语气反问，裴珠泫觉得自己被看低了，有些恼怒，急于反驳，却被姜涩琪抢了先。
“那你告诉我，你在保护区里有什么好的？”
“有很多，我可以活着，吃饱。…至少在那里，我存在着。”
“拜托你别逗我笑了。”
姜涩琪转过头来，毫不在意的肆意大笑，裴珠泫真的生气了。
“你笑什么？”
“你存在？你不要开玩笑了。此时此刻，有瘸腿的狗，骨折的蟾蜍，掉进湖里的斧头，可是没有你，你知道吗？你不存在，你知道吗？”
“我存在，因为我有信仰，我不一样。”
“那你说说你有什么信仰？你是基督教徒？佛教徒？”
“我的信仰是我自己。”
裴珠泫甩开毛毯，握住姜涩琪的手腕，力度大的几乎指甲就要嵌进她的皮肤里，姜涩琪下意识嘶了声，裴珠泫整个人靠过来，她们的距离有些太近了。
“你自己？你算什么呢？”
“我是无神论者，无神论者的神是自己。”
姜涩琪用力掰开裴珠泫的手指，几乎是跌倒着撞上对方，然后摔在座椅上，她的额头撞在裴珠泫的锁骨，裴珠泫太瘦了，这一下给姜涩琪磕的差点晕过去。
“好疼…。诶不是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啊？神？我告诉你，你现在在这找只蚂蚁，你把它分解，再分解，你看见器官，细胞，再继续呢？还可以继续，每个部分都是裂缝，都是宇宙，一只蚂蚁就是一个宇宙，你算什么呢？”
“你就是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阴暗才会觉得自己要死了，你是不是没有朋友？”
“我有的，当你和一个人聊天，你们互相在心里让对方去死，这个时候你们就成为了朋友。”
“你好恶心啊。”
姜涩琪把手掌撑在坐垫上，有些费力的起身，裴珠泫身上的血渍多少有些蹭在了身上，姜涩琪厌恶的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水，打火机从口袋里掉出来，孤零零的躺在足侧。
“对，我很恶心，所以我觉得我要死了。你可以明白吗？”
“但你不想死，所以你来了。”
“你好烦啊，信不信我把你从车上扔下去？我说了，我只是无事可做。”
“睡吧，明早还要赶路。”
“你最好睡一半死了好了，不然拖累我的进度。”
姜涩琪丢下最后一句话就钻进驾驶座，裴珠泫确实疲倦了，她拽起毛毯裹好，就一言不发的进入了睡眠，姜涩琪很烦躁，她睡不着，只是兀自咬着手指，因为不能抽烟。
她后悔把这个女人救回来了，徒增烦恼，但至少，至少还有可以吵架的人。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别人讲话是什么时候了，现在大多数时间所有人都互不理睬，没有什么规定，可大家都这么做。
很久以前，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是有温度的。她的父母会抚摸她的头，会夸奖她，会有别人和她讲话，可是后来大家都被清理掉了，那个时候姜涩琪站在零碎的骨肉链接而成的海洋中，望着那些躯体的部分，觉得有些太荒唐了。
裴珠泫为什么，凭什么认为保护区很美好呢？姜涩琪每次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用油墨歪歪扭扭写上的“明天会更好”，就想如果有辆车冲出来把她撞死就好了，后来她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行，起码要做点什么，于是她来到了荒漠。
姜涩琪扯过副驾驶搭着的外套，用袖子把眼睛盖住，只有在这种完全的黑暗中她才可以睡着，她闭上眼，想着明天要加快速度了。她现在很少做梦了，偶尔也会梦见野狗互相狂吠，或是一个男人殴打另一个男人。
天亮的时候姜涩琪是被衣服摩擦的声音吵醒的，她睁开眼时，看见裴珠泫换掉了那件衬衫，穿上了姜涩琪用来搭眼睛的外套，她比裴珠泫高一些，肩也宽一些，所以这件外套在裴珠泫身上显得格外宽松，下摆刚好没过大腿根，裴珠泫把牛仔裤也脱掉了。
“血太难闻了，就先穿你的了。谢谢你。…还有，对不起，昨天不该吵架。”
“不是…你能不能把衣服往下拉点…”
“有什么关系呢？这里只有你。”
裴珠泫像是擦过脸了，原本冷白的肤色露了出来，嘴角和颧骨有些擦伤的痕迹，姜涩琪看着裴珠泫的大腿，觉得耳朵有点发热，这太奇怪了，她不管不顾的让裴珠泫回到后座，然后踩下油门。
“以前，我会很喜欢小动物，但是害怕狗，可是大家都养狗，这就有些莫名其妙了，后来清洗开始，几乎所有狗都死了，还有一些和狗一样的废物也都死了。”
“但你活着。”
“对，我活着，但只有两个半月。”
“两个半月和两百年没有差别，你只要活着，你就被太阳勒住了脖子。”
“我不想死。”
姜涩琪听出来，裴珠泫的声音带了哭腔，她匆忙的刹车，从后视镜看见眼睛红了一圈的裴珠泫，她叹了口气，下车拉开后车门。
“别哭，你出来走走，说不定心情会好点。”
裴珠泫点点头，赤脚踩上沙粒，那些被太阳炙烤的暖烘烘的颗粒。姜涩琪咬住烟，没点火，眯着眼睛看向天空。
“谢谢你，你是好人。”
“我不是。”
“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“你最后还是会死的。”
“我还是谢谢你。”
姜涩琪把烟收回盒里，有些依恋的将它放回口袋，裴珠泫向姜涩琪靠近两步，她可以感受到与太阳不同的姜涩琪的温度，一种温热的温度，姜涩琪捏了捏鼻梁，好一会才开口。
“以前我认识一个人，她对我很好，后来她被清理掉，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太悲惨了。”
“你喜欢她？”
“我不知道，可能吧。”
“你再去喜欢一个人，就可以了。”
“没那么容易的，我现在能见到的人一个手数的过来。”
姜涩琪模糊的想起那个女孩，那个亲吻她、抚摸她的女孩，在她面前变成了散乱的血肉，纵使这么长时间过去，姜涩琪已经忘了和她一起那种悸动的心情，但她死去时画面的冲击，还是让姜涩琪记忆如新，老实讲，那之后没有再恋爱过，是因为她害怕失去。
“如果找到那里，你会怎么办？”
“能怎么办？拍张照纪念下？”
“你不要这么冷冰冰的。不可以笑一笑？”
“你是白痴？”
姜涩琪有些不自在，裴珠泫却执拗的凑过来，用两个手指摁住她的嘴角向上一提，强迫姜涩琪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“你看，笑起来很可爱。”
“…你好烦啊。”
姜涩琪的耳朵开始发热，她觉得这太奇怪了，她居然觉得裴珠泫认真凝视自己的样子很好看，一定，一定是太热了，有些搞不清楚了。
“你有亲人吗？”
“没有，他们被清理掉了。”
“我也是。那不是正好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如果真的找到那里，延长时间的话，我们一起找个地方住吧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姜涩琪有些惊愕，她不知道裴珠泫是什么意思，更不知道昨天才差点打起来的两个人今天为什么是这么一个气氛，裴珠泫眨眨眼，补充上一句。
“就是字面意思。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个阴暗的世界，就我们两个。”
“嘁。”
姜涩琪别扭的转过头，被裴珠泫捏着脸扭回来，裴珠泫的手指有点凉，像是滚烫沙漠上的冰块，瞬间冻结的火焰，裴珠泫敛了玩笑语气，换上一副认真表情。
“我说真的。”
晚上时姜涩琪把自己裹进睡袋里，她心里有点乱，裴珠泫在车里睡着，姜涩琪就盯着她的窗发呆，然后不断回忆今天早晨的事情。一起生活。这四个字对姜涩琪来说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往事了，她从来都擅长逃避，这次也想这样，但好像没办法做到。
姜涩琪开始无端的想象，如果，如果荒原上真的有最终基地，她和裴珠泫在那里延长了生命，然后一起逃走，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搭一个小房子，不需要很多东西，能住下去就行，再奢侈一点，就养只猫，因为裴珠泫怕狗。
然后呢，她们会怎么样，朋友？不，也许不只是这样。裴珠泫不是想要和她当朋友的。她们或许会交往，姜涩琪一开始是很讨厌裴珠泫，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。她突然觉得可能也没那么荒唐。
她们可以做些什么呢，牵手？拥抱？接吻？还是更深一步？姜涩琪承认，她尝到了许久未出现过的快乐，并且隐隐有些期待。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，听见了车门打开的声音，姜涩琪睁眼，看见裴珠泫脚步不稳的向她走来。
“你怎…”
姜涩琪话还没说完，就被裴珠泫一把抱住了脖子，她觉得自己要被勒窒息了，紧接着传来的是啜泣的声音，裴珠泫哭了，姜涩琪不会安慰人，只能不停的抚摸她的后背，裴珠泫的眼泪逐渐沾湿了她的肩膀。
“涩琪，涩琪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叫姜涩琪的名字，带着哭腔的鼻音，姜涩琪无法抑制的抱住她，裴珠泫的鼻尖抵在姜涩琪的侧颈，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。
“涩琪，我想活下去。”
离下一个基地已经很近了，姜涩琪的最后一根烟终于寿终正寝，裴珠泫抱臂靠在副驾驶上，看上去在想什么，也可能什么也没想，姜涩琪把烟蒂吐出去，黑夜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来临，但是她们来得及。
裴珠泫掀开眼皮，有些困倦的看向前方，姜涩琪觉得她这样很漂亮，她耸耸肩，把头略微转向裴珠泫的方向。
“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？”
“嗯？”
“我想，我想我是爱你的。或许一开始，我们都彼此憎恨，但现在我是爱你的。你知道吗，我的人生简直一团糟，我觉得这个世界都是灰色的，但是你的出现，让我觉得可能还是走光的。我甚至觉得，以后住在一起，令人期待。”
裴珠泫看着她，然后翘起唇角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，她还穿着姜涩琪的外套，然后对着她张开手臂。
“涩琪，再讲一次我爱你，然后抱我。”
姜涩琪觉得雀跃，她看见了太阳，她搂住裴珠泫的腰，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，那些灰尘和血迹也污染不了裴珠泫，她虔诚的亲吻裴珠泫的侧颈，在说下我爱你三个字的同时，那把匕首没入她的腹部。
姜涩琪几乎快晕过去了，强烈的疼痛让她两眼一黑，她奋力的推开裴珠泫，想打开车门逃跑，却被把手砸中了后脑勺，眩晕的同时，她终于知道裴珠泫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。
那些近乎暴戾的敲打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，她在缝隙里看见裴珠泫拔出她手环的芯片，然后插进自己的手环里，姜涩琪觉得太荒唐了。
“谢谢你，涩琪，我想活下去。”
姜涩琪被丢出车，躺在沙地上，一串引擎声后，车辆逐渐变成黑点，姜涩琪抬头看着天空，用最后的力气笑了出来，她看见太阳燃尽了，黑夜正在蔓延，它会杀死她。
